【绍宋/沂玖】九铜板一个的赵官家(4)

  *设定及前篇见这里↓

  (一) (二) (三) 

  

  (四)

  

  建炎三年正月底,金兀术于五河之地受挫西遁。通往汴京的道路方告畅通,御前统制官杨沂中便轻骑快马出南阳,直往东京去了。

  彼时距官家銮驾还于旧都之日,刚过去半月。

  知晓他们即将抵京那日清晨,赵官家正要出城巡营,听哨骑报完消息,当即领着数十亲卫打马扬尘而去,被撇下的几位近臣莫说就此“以君迎臣”的荒唐事谏上一谏,竟是连拦都没拦阻上,只得眼睁睁望着官家的马屁股变成地平线上消失的黑点,暗自把那杨沂中又斩上了几回。

  自靖康国破,河南故地兵祸未尝断绝,杨沂中一路行来,目之所及俱是萧索,只觉那荒土残垣直接天际,仿佛望不断了一般。眼下如此,更不知前方的国都又是何种面貌,又积了多少洗不脱的“腥气”。正在他“近京情怯”的时候,却听得身旁将士惊呼,抬头望去,见有整肃甲光正踏着朝阳而来,一色皆是熟悉的御前班直制式,而领头者那身如火的红袍,更令杨沂中恍然如坠梦中。

  他匆忙率队下马,动荡的心神来不及归拢,已被人把住了胳膊自地上挽起。

  “哈……正甫来得好快!本想交代你协同相公们引南阳诸臣往河阴相见,如今,倒要另琢磨个把你匆忙召来的说法了。”

  眼前的官家一气说,一气笑,一气喘,红润的面庞汗津津的,比杨沂中这些时日所有忐忑悬心的夜梦里都要来得生动。这当然很好。只是南阳一别,于二人皆是乾坤一掷的豪赌,如今不单赌赢了,还得以活跳跳地在东京城下重逢,再去细数自己那点琐碎心思,又未免太过小儿女情态了。思及此处,杨沂中收回目光,只低头端正俯身再拜。

  “臣鲁莽,教官家为难了。”

  “……不为难,你来得很好。”赵玖静了片刻才应道,语气稳重下来,“好好休整一下,今夜正有件要紧事等你同朕一道去做。”

  

  

  入夜,杨沂中梳洗齐整换上素服,除随身一柄短刀,再未系多余佩饰,只揣上了那只装着某人心心念念的铜钱们的小荷包。出得门去,果见赵玖也是一身素净棉袍,怀里抱了只不晓得盛了什么的小瓦瓮,正孤身坐在廊檐下等他。

  杨沂中欲将东西接过,赵玖却没给,只笑问他:“猜猜是什么?”

  “想来必是官家备下了好酒。”

  赵玖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微笑,摇了摇头,道:“以宗爷爷的性子,为他饯行原是该有酒。但莫说如今这座东京城里是否有珍酿供我搜罗,我又果真好意思去搜罗,便是真搜罗了来,那也是赵官家的东西。该替他老赵家表的心意上元夜早已表过了,今日是我自己的心意,自然该用我自己的东西。”

  瓦瓮的盖子被轻轻掀开,竟是一瓮清水。

  “——回我的九龙井取水肯定是来不及了,但我琢磨着天下水泽总归一源,国都龙脉之地也不至于找不到几处灵泉福地,所以我干脆厚着脸皮扰了这里的同道,蹭了这一瓮清水。”说着又有点不自信起来,“……依着你们的规矩,是不是还是太简薄了?”

  “礼虽轻,情却重,官家以至诚之心合高古名士之雅意,宗忠武若有知,定会感念的。”

  对着眼前奏对得恭谨周到的人,赵玖闷闷合了盖子,转身便走:“……狗屁的名士雅意。我要真潇洒到那个份儿上,不拘哪里的水舀一碗自己一个人对着哭不是更好?对不住啊,本山猪吃不来细糠,辜负了你这些御用的精细马屁。”

  

  

  是夜星月皆明,二人踏着清霜般的夜色,沿汴河直行到虹桥上。沿岸房舍凋敝破落,街道荒草杂芜,至于那座以往逢年节总会披花架挂彩灯装点得浮夸无比的虹桥,此时也只萧萧索索地静默在汴水波光里。

  “漆都掉了。”赵玖轻敲着那木头栏杆叹了声,“你晓得吗,倘若后世游客有机会倒转时光亲入赵宋故都,这地方可是值得他们专门来打卡留下个‘到此一游’的。”

  “是因为那幅……被常提起的《清明上河图》的缘故?”

  这幅自绘成以来便被收藏于内库,如今多半已随着它的主人一道去了五国城的名画杨沂中自是无缘得见,所谓被常提起,除了眼前的官家,又有几个离乱中人有闲心去记得什么清明上河图的?然而这句答话依旧被含糊略去了称呼,听着不伦不类,语气也略显游移。杨统制深觉这种心血来潮又无甚意义的小小离经叛道属实耗费心神,可望见赵玖那故作无意的一瞥里隐含的一丝畅意,又觉得只消这点讨巧便能令他消气称心,倒是自己占了便宜。

  “正是。只是张正道本人怕也料想不到,不过短短二十年,他亲手描摹的京华盛景就变成了只能供世人凭吊的旧日残影了。我听附近一位守夜老卒说,往日宗爷爷留守东京时,偶尔路过这座桥总会立上一刻半刻的,直到今天,他也总觉得老爷子驻杖巡城的铿然之声仿佛未曾去远。”

  赵玖将那瓮清水塞给杨沂中,在桥上大马金刀地坐了,从怀里慢慢摸出三只小瓷杯于跟前排开。

  “所以才拽得你来,一道陪宗爷爷饮一杯。便是老爷子恼了我这个招摇撞骗浪费他感情的西贝货,也可以把你这个主谋推出来挨两下拐棍。”

  “自当效劳。”杨沂中将浮到嘴角的笑意悄悄抿下,一本正经道,“但依宗忠武谋国之心,或许不觉是骗,也未必会恼。”

  赵玖深深看他一眼:“也是,正甫比我坦荡,当饮一杯。”

  一杯清水斟满,被二人和着星辉饮下。但见赵玖眉目舒展,倒像真带了几分醉意一般,遥遥指天问道:“正甫当认得那颗星星吧?”

  杨沂中顺着他的指尖看去,望见北斗高悬,心中稍作思量,隐约知晓了其中意思:“是拱卫紫微的北斗天枢么?”

  “哎,你这人,是真的精……”关子虽没卖成,但赵玖兴致不减,“不错,北斗天枢,拱卫紫微,承古今忠魂义魄,光耀千载。这样一颗星星,与老爷子倒也相衬吧?”

  “那是自然。”杨沂中轻声应道,望着赵玖伸来的手掌,遂将衣襟里的荷包郑重取出,放下一枚温热的铜钱,心中却划过一道闪念——等到此间事了,赵玖大约也会选一颗心仪的星星潇洒而去罢。他需得知道那颗星星的名字,杨沂中想。

  “……是了,若依本心,正甫想来也会喜欢这样一颗星星的。”乍闻此言,杨沂中心头一跳,才发现赵玖已悄悄观察了他的神情许久,目光带着丝小心翼翼的歉然,“沙场报国,一展素志,立不世之功业,原是你们为将者毕生所求,正甫却终究受我所累。”

  这番话若是放在往常,杨沂中自然有得是巧言令色的话术,也尽可以指天誓日地表些肉麻的忠心,但今夜却不行。或许是被那杯清水冲走了一些老到的世故;也或许是身旁这个暂时自“官家”的壳子里逃出来的人令他着实不忍粗暴地关回去;又或许是天边高悬的北斗令他想起了久违的少年时光,祖父揽着他们兄弟几个坐在星空下,讲自己深入敌后望北斗深夜急行军的奇险故事,说至浓快处,拍着自家大孙子的头笑问:“吾家大郎来日也能迎锋矢、陷阵破敌否?”

  “能以武功安天下!”七岁的杨家大郎奶声奶气得壮气凌云。

  “虽未能至,心向往之。”二十七岁的御前统制官杨沂中答得沉着又坦然。

  “……好,这一杯便敬‘心向往之’!”

  两只小瓷杯轻轻一碰,杨沂中却突然发问:“……那你呢?可有中意的星宿?”

  赵玖摇头:“我可不敢指望能有修成星宿的大造化,被你抓了壮丁前,琢磨的也无非是等那点捉猫救狗的功德攒够了,做个毛神,掌一地风水,运气再好些就混个尊号建个野庙,能有个名字被老百姓记颂着,逢年过节上供几个馒头。不过现在嘛……比起星星,我倒更有点儿想念我的那口井。”

  听到末尾,杨沂中顿觉不安,却见赵玖正摸着手里的铜钱望着他笑:“——守着我的井,若是有天上星失足跌进来,便将它捞起,重新放回天上去。当然啦,过路费一定不能含糊,九文钱的生意往后绝对不做了。”

  言及此处,赵玖有心再看一眼那钱币,又嫌自己手上渐多的烙痕太过碍眼,若如此不免显出优柔自怜之态,便干脆起身,径自将那铜币抛入了汴河中。

  汴水萦萦带带,倒映着天空中刹那间大炽的星芒。往后的东京城内再不会闻得那位老人巡城的曳杖之声,但长空之上的永恒星光,仍将为千千万万的将士们指引着前路与归途。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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