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沂玖】九铜板一个的赵官家(6)

  *设定及前篇见这里↓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建炎四年夏,尧山,暴雨滂沱。

  杨沂中知晓自己正在做梦。

  这是一场长久到令人疲乏的昏沉睡眠,魂魄像枚失了舵的艨艟沉浮于激流之中,由嘈杂雨声裹挟着坠入一个又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境旋涡。一时是明道宫中,他亲率御前班直将国库钱帛偷运一空,趁夜稀里哗啦往九龙井里倒;一时是景福宫里,他自御榻上抱起一只撒着起床气的肥硕狸猫,仔细为它系好圆领红袍;一时是月下窗前,长着赵玖面孔的嫦娥仙子夺了自己怀里的荷包奔月而去;一时是斧钺开道,他杨沂中被五花大绑押送御前,在赵官家山大王般的凶狠逼视下被哭哭啼啼的礼官将皇后宝册塞了满怀……

  杨沂中几乎就要浑身冷汗地惊醒了,倘若不是梦境中铺天盖地的马蹄与喊杀声再度把他淹没的话。他又回到了所有梦境的原点,尧山之上,金吾纛旓高扬于风中,其下是直冲而来的闪着寒光的大枪,它扑向龙旗下那个尊贵的身影,宛如一道青灰色的雷霆。

  雷霆炸响,于是那一瞬从未有过的庞大绝望再次击溃了他。

  待杨沂中回过神来,厮杀声已然止歇,天地间只余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尧山倾盆而下的雨幕中,脚下是及踝深的血水,无数断旗与残甲在其中沉浮,唯有那杆龙旗尚在,却已在风雨的裹挟下几近倾倒。杨沂中踉跄着扑跪上去将它死死把稳,却已不见了它的主人。

  他得替官家守好它,杨沂中如此告诫自己,咬着牙关将所有不祥的念头驱逐。他想着那位官家,想他所有任性恣意的脾气和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话,想到他的官家娇气得厉害,沾不得血污,闻不惯血气,若有怨鬼靠得近了,还会害病。可偏偏是这样的官家一次次立在这面龙旗下,引着他们这群丧家失国的流离人,自尸山血海中生生辟出了一条路来。杨沂中无力遮护那人更多,唯一能做的只有为他守住这面旗。

  龙旗沉重,如泰山般压下,几乎快压塌了他的肩膀。

  “……杨统制,撒开吧,这东西千钧重,哪能光靠你一个人去托呢?”

  杨沂中循着说话声勉力去看,只见一个身披蓑衣做樵夫打扮的人正自雨幕深处走来,宽大的斗笠遮住了他的面孔,仅能依稀自其斗笠下的轮廓辨出来人似乎少了只耳朵。

  “托不起,便不托了吗?”杨沂中垂下头,将手里的东西攥得更紧了些。

  “话倒也不是这样说,可旗子终归是死物,你却是个活人,不能总把个死物看得比活人要紧,这才是这天底下该有的道理。”

  “恕杨某并不曾听过这种道理。”

  “嗨呀,你这人咋恁倔!”那樵夫显见得有些焦急起来,一面苦劝,一面又自己嘀嘀咕咕地抱怨开了,“俺这辈子也不晓得是个什么命,专同这种牛心倔汉犯冲。官家那般仗义,连俺这种泼皮也给了个山神做,如今又把他这体己人的安危托付给我,好容易给寻到了,却是个不听人话的,倘若真教你的这缕魂魄失落在山里,俺却如何同官家交代……”

  杨沂中闻言猝然抬头,正欲开口相询,却听另一道明亮又轻快的声音已然插了进来。

  “不需你交代,这家伙惯会同我较劲,不气一气我也不会干休。”

  那昂然而至的正是只着了一身半旧棉布衫的赵玖,衣衫过于单薄,系得也不很规整,被雨水一打愈显得狼狈不堪,偏生来人一双眼睛明亮如星,带着点点少年气的睥睨神色,在铺天盖地的寒雨中硬是透出一股浇不灭的热力来。杨沂中久绷的心神终于此刻彻底放松,无数种情绪充塞在胸,似乎也被雨水浸得发胀,嗫嚅许久方才哑声问道:“官家安好?”

  “你都无事,我哪里还会有事?”大约是被杨沂中此刻的神情弄得心酸,赵玖答话的语气也是闷闷的,“你都瞧见啦,我安好得很,全须全尾的,现在总该放心回来了吧?”

  杨沂中却不答言,犹自抱紧了那杆龙旗不动。

  “不是,你这人……”赵玖心下着急,一时几乎想要骂人,但见其神情执拗又恍惚,心知梦中离魂之人本就神思颠倒犯不着同他较真,更兼几日的重伤高烧,愈发是个糊涂蛋了,只好耐下性子再问:“为什么不肯回?”

  “臣无能,如今能为官家做的,也唯有这一件事而已。”

  赵玖眯了眼:“是只能为我做这件事,还是只敢为我做这件事?”

  “……是只配为官家做这件事。”杨沂中低头咬牙道。

  冷雨泼面,昏暗天地间一时只闻得喧腾雨声。一旁作樵夫打扮的汉子见这二人古怪情形,哪里还看不出里头有事,当即乖巧伶俐地背过身去,吹着口哨扮起了聋子,却听得赵官家陡然一喝。

  “少来这套!”

  赵官家气势汹汹地逼近,杨统制难得开始露怯,官家一只手却已直愣愣摊到了他眼前:“杨沂中你听好了,我要你放开那破玩意儿把手给我,现在立刻马上!我耐性有限,就数三个数儿,你若不依,往后也再没第二回了!一!”

  杨沂中微微一个激灵,上回遇见这种阵势,只怕还得回溯到他穿开裆裤的年纪。

  “二——”

  他不敢抬头,更不敢看赵玖的脸,只死死盯着赵玖那只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手,将龙纛冰冷的大杆握得发痛。

  第三个数迟迟没有来,只在良久之后听到赵玖一声极轻微的吸气,再开口时声音已然丧气:“……我真是吃饱了撑得来接你。”说罢竟真的甩手要走,胳膊上却猛然一沉,到底是被人给揪住了袖子。

  “官家!”

  赵玖轻哼了一声,也不回头,反手一把将他抓牢,连拖带拽地自那杆沉重的龙旗下扯开。

  蹲在一旁数草叶子数了半天的那位樵夫遂起了身,一脸揶揄地扫了眼他二人,那副军痞德行到底是本性难移,向赵玖道:“官家好魄力,这便算是哄好了?”

  “哄好了。”赵玖神色自若,又极不客气地将身后有些僵硬的人再拽近了些,朝那樵夫打扮的汉子扬手作请:“还要再烦山神大人为我二人引一引回去的路。”

  “山神大人”自是被他这做派臊得嗐了一声:“官家好不厚道,自己拿住了人,便来消遣俺!”

  “你如今还一口一个官家的,便不是在消遣我了?”

  那汉子闻言一怔,随后扬声大笑起来:“果然是个利落直性人,倒显得俺扭捏了。罢罢罢,小玖兄弟随我来就是,杨家大郎也须得仔细脚下!”说着便掀了自己那顶硕大斗笠往赵玖头上一扣,迎着风雨当先而去。

  杨沂中浑浑噩噩地被赵玖拖着踉跄而行,心中却依旧惶惶不安,总觉得自己仿佛做了逃兵般羞耻得厉害,想回头再看一眼那片战场,钳在腕上的那只手却突然加了力气。

  “别回头。力有不逮以致成恨的时候便是我又经历得少了吗?如今雕已射落,转机已至,我们只需往前走就是,何必回首!”

  赵玖的手如此温暖,手心里像存了团柔软的火焰,将滚烫热意尽数渡进与之相贴的脉搏,教杨沂中极想去摸摸那团火。凭着这一瞬胆大包天的念想,他小心翼翼地挣开手腕,不等那人恼起来,生着硬茧的修长手指已沿着官家柔软的指根交错着扣紧了,将那团火如愿以偿地攥入掌心。赵玖微微一惊,这一下却是真的再不敢回头,他的耳朵红透了。

  头顶墨一样的厚重雨云开始散开,雨洗过的青山显露出本来颜色。在前方引路的樵夫忽而驻步,将远天一道飞虹指与他们看,无数鸟儿正于那飞虹之上振翅飞过,其队伍浩大,现出一幅壮阔惊人的奇景。

  “那是……”

  听得杨沂中语带犹疑,赵玖轻晃了晃他的手:“这不是你的梦?你怎会不晓得?”

  经此提醒,杨沂中似有所悟:“是杜鹃。”

  官家亦微微叹息,声音又轻又难过:“十万子弟随我出东京、入尧山,能安然归乡者不过十之七八,你总觉得于我有愧,可我……”

  ——却生怕自己越往前行,却愧得越多。

  二人遥遥与他们作别,但闻尧山之上群鸟啼声轻灵绵长,并无泣血之悲音。

  

  

  杨沂中自昏睡中醒来时,医帐外的雨声尚未停歇,将帐内的药气也染上了湿漉漉的潮气。他几乎是本能地摸向胸口,那只要紧的荷包还在原处,轻轻一捏,里头的铜币果然少了两枚。

  有片阴影正裹在他身上,把帐内的烛光遮去了大半,杨沂中缓慢地眨着眼睛,认出了这片阴影的轮廓。赵官家正歪在他榻边的一张躺椅上小憩,身上胡乱披了件半旧的棉布衫,也不知在此守了多久,还搭了只手在他褥子上,依旧同梦中一般与他十指交握在一起。

  他本该为此惶恐的,那些礼法、规矩、教养自来便长于他的血肉,打磨出他今日的骨骼,亦能在他受惑于与他并不匹配的奢侈妄念时生出无数细密小刺,以疼痛唤回他应晓的本分。但梦中残余的某些温暖的东西却毛茸茸地盘桓在胸口,令他感到久违的放松和安适。借着昏暗的烛光,依稀还能瞧出官家手上那些血污沾染出的斑驳烙痕,杨沂中下意识抬了抬拇指,轻柔地覆住其中一小片,缓缓摩挲着。

  梦中的画面消散得极快,挽留它们的尝试徒劳得像在用手捞住流淌的水。但有另一段文字渐渐在头脑中清晰,是某回杨沂中为官家收拾案台时偶然瞥见的一首无名律诗,虽不识得官家于篇后所叙的文山先生者是何朝何地生人,又于何种境地作此悲国悼民之叹,却觉其痛深彻,其情怆烈,直抵人肺腑。

  「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

     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

     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

     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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