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沂玖】九铜板一个的赵官家(7)

  *设定及前篇见这里↓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墙外更鼓刚刚敲过四下,处理掉手头最近一批文书,杨沂中正欲抓紧时间稍作休憩,起身时却因脖颈一瞬间的僵痛动弹不得,这令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已不像原本以为的那样年轻了。

  近日来金国朝堂内风云突变,皇城司自是干系重大,但相较于敌国波谲云诡的政治动向,更令执掌皇城司的杨统制倍感不安的却是官家的反应。

  自打那日效楚庄王绝缨故事向群臣闭门问战和,官家的脾气便一直大得离谱。这并不寻常,杨沂中自井里捞来的这位官家原非刻薄难奉之人,虽时不时会挨上对方几句硬话,但无论作为神仙还是上司,其人其心大多时候都诚挚细软得过头。而如今,赵玖却在为某种连对他杨沂中也不能明言的事情备受折磨,竟至于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

  等天一亮便入宫去吧,杨沂中揉着鼻梁想,却听得近卫急匆匆的脚步声入内,附耳送来一个消息:金国再遣使者入宋,意在求和!

  

  

  天光尚浅,皇城内已有来往之人掌着宫灯行色匆匆,望见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被灯火急急衔来,当夜负责值守的刘晏并迎立在殿门口的蓝大押班俱是松了口气,稍作叮咛,便任由那人独自往天子寝殿深处去了。

  景福宫内,赵官家正支使着两个愁眉苦脸的小内侍为自己换上寻常便衣,刚收捡了一半的行装也摊在地上,俨然一副要出门远游的架势。杨沂中一个眼神将旁人屏退,上前亲手接过了赵玖散在一旁的衣带子,一面为他牵系妥贴,一面柔声相询:“官家这是预备去哪里?”

  自家御前统制官那张肃顺端整的面庞近在咫尺,赵官家无声盯视片刻后用力别过头去,语气硬邦邦地道:“回明道宫。”

  杨沂中手下一错,系出一枚死结,半晌才又勉力安抚道:“国事日繁,官家近来确实忧劳过甚了,既有心寻僧访道稍释心怀,不妨就在京都佐近庙宇走一走,何必非往彼处奔波?”

  这下赵玖是真的冷笑出来了:“我如今已是受够了你们这些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把戏!非往彼处,自然是因为别处都少了一座九龙井——”

  “官家!”

  赵玖话音未落便被杨沂中低声喝止。大约也是发觉自己眼下的语气太过大逆不道,杨沂中深吐了口气,忙又放柔声调,却已隐隐带上了颤音,“……臣知官家心中有恨,然今日时局固然可恼,人心所向却未必尽皆在彼,官家焉忍因负一时之气而中道弃去?”

  “我哪里配懂什么人心?便是眼前这颗人心,都非得藏在一堆冠冕堂皇的弯弯绕绕里,不拉扯一面‘人心所向’的大旗都不敢向我直言陈情!”赵官家恶声恶气道,一肩膀将眼前的人顶开,径自去捡地上的行李包袱,见杨沂中一副想拦又不敢的为难模样,越发故意地将东西一件一件地往包袱里塞给他瞧。

  “至于旁的人心,那日殿上忙不迭往左去的是人心,一心留恋着丰亨豫大的是人心,觉得朕是个好战而不恤民、智以拒谏言以饰非的暴君的也是人心!如今我也想通了,伤疤没好就忘了疼自来是你们大宋朝的传统特色,不就是议和嘛,不寒碜。只可惜在下本事有限,驾驭不住这种丧事喜办的行为艺术,倒是北边预备还回来的那两位,以及眼下被我这只恶鸠占了巢的孝悌天子,那都是精于此道的专业人才,正该是多余之人退场好教他们尽情发挥的时候!”

  嘴上说得快意,可偏生包袱里的物件也仿佛同赵玖作对,一时扯出条不记得猴年马月从杨沂中那儿心血来潮摸来的系衣绦子,一时掉出只杨沂中不知从哪为他淘换来的遮掩身上瘢痕的膏粉匣子,一时又漏出枚头回拜访大相国寺时杨沂中亲手帮他拈的写了吉祥话的签纸,零零碎碎的,微不足道地串联出二人相识以来的这数载光阴。

  胸中那股郁气倏然就哽住了,赵玖捏着手里颜色已经旧了的签纸,一时也没了言语。

  来自身后人的热意靠过来,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以一个恭谨又暧昧的微妙距离停留在身畔。杨沂中低声开了口,低沉的话音里藏着孤注一掷的狠意:“官家勿忧,若果有鬼蜮之心妄图动摇天位,臣自当为陛下效死。”

  只隔了一息,那枚签纸便被照怀里摔了过来,杨沂中在刹那错愕的同时又只觉“果然还是如此”,对着赵玖指在自己脑门前微微发抖的食指一时不知该是什么心情。

  “你今儿进宫来是成心要气死我是不是!”赵玖怒道,“二圣算个什么牛马,也配拿你的性命去换?还敢说什么为我效死,我要你效了吗!而且你预备怎么效?往后大街上见着敢言和的便趁夜上门,抹了人家脖子?便是你杨正甫敢发这种疯,我这条还不晓得有几天活头的性命也遭不起这许多报应!”

  意识到自己失言,赵官家猛然住了口,杨沂中却是陡然色变,什么君威臣节的规矩也都一下子北狩了,竟是不管不顾地抢上前去拉扯住了躲躲闪闪的赵官家的胳膊:“什么叫不晓得还有几天……官家到底怎么了?!”

  好歹是能单骑陷阵横刀立马的名将,平日里那样柔顺细致的一双手,翻过来却是千钧的气力,赵玖被裹满剑茧的粗糙疼痛钳制着,那些孤独和惶恐却像退潮的水,一下子被推到了很远,让他忽然捡拾起了一点袒露自己懦弱的勇气。

  “……我身上长的那些东西——你晓得的,不是癍疮——用你们和尚道士的话讲,叫业障。所以老天爷的规矩就是这么混账,胎投得好了,哪怕是个令万千生灵流离涂炭的失国昏君,也有忠臣顺民敬之重之,连一句非议都容不得。而乡野里的鄙贱精怪误占了人身,便是尽心尽力做了点对得起良心的事,也是篡夺真龙天子气运、冒掌生杀之事的妖邪,就当受业报折磨好死活该。不,你们凡人有魂有形才配言死,我不过一个应气而生随气而散的东西,那几枚铜币的功德临了能存下多少也难说,一旦灵脉耗尽九龙井干,再抵不够我身上业债的时候,我便只能……”说到此处,赵玖微微打了个冷战,却又发狠般地咬紧了牙关。

  “可我还是为你们做到了今天这个地步,都做到了这个地步你们却还要往回走!你们凭什么往回走!”

  一滴莹亮的水滴坠下来,摔碎在杨沂中的手背上,令他像被烫伤了一般猛地将赵玖放开了。赵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不觉落了泪,一时只觉自己百年道行修出的老脸全在这一刻丢得河干海净,忙背过身去拽着袖子混抹,偏生这几滴狗尿也不知是个什么毛病,竟越抹越多起来,明明独自苦捱时只觉愤懑,而今不过是多了个人知道,却仿佛一下子添出去了几千斤委屈。

  过了许久,久到哭鼻子官家强压泪意的吸气声终于慢慢止歇,身后的杨沂中才哑声开了口,小心翼翼得像片将落的枯叶:“……官家果真要走?”

  赵玖扯着斑斑驳驳的袖子抹完最后一把脸,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却还是难为情得不敢回头。

  其实打从这人今夜露面起,赵玖便情知自己走不了,哪怕本也不是十分地要走,哪怕只是为舒一时之意气,却也再没法安然任性下去。冤孽……赵玖半恼不恼地挠了挠胳膊上被某人攥出的新鲜指印,暗自惊奇于他家素来阴鸷沉笃的御前心腹也会有如此失态,再想到此番丢人的不单自己一个,顿时气平。是了,万一那人无措得掏出了些私心言语来……也不是不能给他那九文钱的生意再饶上几分利息。赵官家极没出息地又在心里替对方讲了回价,却听到杨沂中在身后跪地叩拜的声音。

  “官家自明道宫明志以来,俯仰自不负天地,恩泽亦垂于万民。我辈无能之人令君上亲涉险境已是不忠,朝臣存苟安之意寒君父之心亦是大罪,然今日抗金大局得之不易,臣斗胆,恳请官家姑且以当日宗忠武复国之思为念。”

  赵玖抹脸的动作僵住了,呼吸声则渐次急促起来,俯首跪地的杨沂中隐约觉出不祥,随后便被一声严厉的暴喝惊了一跳。

  “你怎敢拿宗汝霖来辖制我!”

  赵玖猛回过身,扬起的袖子扇在杨沂中面上,像道耳光。

  “靖康耻是我惹的吗?国都丧乱是我作的吗?两河故地是我撇下的吗?那个本该来东京向守国肱骨求宽解立毒誓的人是我吗?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今日局面,难道还要怪我背诺于宗汝霖吗!”

  说到最后语调已彻底失控,俨然是气极了。早已心乱如麻的杨沂中方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件无可挽回的大错,他几乎是仓皇膝行过去试图拉住赵玖的衣摆:“官家!臣绝非此意……我,我只是……”

  “——你只是吃定了我不是他老赵家的狗皇帝,还有那么颗除了祸害自己没半点用处的良心可供你拿捏罢了!”赵玖踢开他的手,只觉胸口被股烈火灼得痛成一片,“你杨存中是个什么东西啊,一个长袖善舞的逢迎之臣,摇摆不定的投机之辈,赵老九一声令下便能随他一气诱害同袍冤杀忠良的夹尾狗而已!如今倒敢在我面前作出一副忠贞诤臣模样,但凡换作是真正的赵构站在此处,你敢放一个屁么!”

  乍然的沉默重得像在二人间落下的巨石,那些话赵玖一说完便已后悔了,却梗着脖子兀自喘气不愿再看那人一眼。杨沂中怔怔望着眼前的天子,眼中迷茫了片刻,泛起恍然的彻悟与渐渐蓄积起来的委屈,那委屈不全是今日的御前统制官杨沂中的,却更多的属于当年那个小小的杨大郎,他自这个高大男人的眼瞳深处看过来,噙着烫热的泪水,仿佛刚挨了父祖的责打,被喝骂说他不配去追逐天边的北斗,不配做他想做的那种人。

  杨沂中自觉想通了许多事。这位赵官家往日那些让人招架不住的虎狼之词与其说是源于轻佻,不如说是源于轻视。打从一开始赵玖便看透了这身红袍下的卑琐皮囊,看透了朝堂上那些拿腔做调的贤达面孔,更看透了身边这个自以为只要装得够久假的也可作成七分真的杨沂中骨子里到底是个什么货色。杨沂中对那丝轻视早有察觉,只是赵玖的推心相待看起来是那样真挚,那些让人为难又暗喜的亲近是那样乱人心肠,那条虹桥上的水酒的清凉还萦绕在舌尖,可它们又有多少是情势使然的顺水推舟……

  杨沂中不愿再想了。

  他大约永远成不了赵玖真正喜欢的那一种人,但为了这一场相识,他至少不该再去做他最看不起的那一种。

  杨沂中自腰间解下了刀,将它端正付于赵玖脚下,随后俯首再拜,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

  “官家自可弃臣,然臣却不可弃官家,若官家执意去国,臣自当死于君前,亦算偿还当日明道宫内教上仙误涉红尘生受的因缘牵累。”

  杨沂中跪伏在地的背脊弧线看起来是如此柔顺,倘若不是此刻被刀锋逼迫的对象分明是赵玖自己,几乎都要令他生出一种驯服的错觉。

  心里那口气突然泄了下去。赵玖俯下身,拾起那枚褪色的签纸,上头两行墨迹斑驳的小字尚能辨认,是联旧诗: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哪得知其故。彼时他擒着这纸乐不可支,还排揎杨沂中,“老实交代,这玩意真是你拈的,还是你逼着人家大师打诳语来的?”

  手底一动,脆生的黄纸被撕作两截。这是他自出井以来第一次如此清醒地想通了一件事,无论是天下人亦或是眼前人,他们真正想要的其实从不是什么赵玖。

  “……算了,我做你们的官家就是了。”

  

  

  “……所以那日,杨正甫在宫中引得官家雷霆震怒,就是为了这个?”

  “不错。老夫探了好几处风声,都是一般说法。官家北伐之志受挫,灰心到几欲弃国独走,若非杨正甫拼死抗命,当夜便要成行的。”

  “……此话未免危言耸听了。”

  “未必是危言耸听。官家私下调动了御营兵马,还问了六位宰执重臣是否愿同回八公山落草,都是确有其事。若非那一番‘臣不可弃君’之言堵了官家心思,日前在白马津——如今得叫绍兴了,这场惊变只怕也不会仅止于逐走那几十个臣子而已。”

  言及此处,几位大臣都面露戚戚,平日里好“犯颜直谏”的甚至不免生出几分心虚来,只觉自己此番倒平白向那位风评不佳的皇城司提举欠下了天大人情。唯有林景默沉思许久后忽然失笑,见众人动问,也不遮掩,只慢慢地道:“我只是突然在想,近日的这些风声又是从哪里走漏出来的。”

  在场诸人一时尽皆肃然。

  宫内这场惊天动地的争吵早先朝堂之内并非无人探听,奈何景福宫是什么地方?知情的又都是些什么人?其中内情自被捂得死紧,连一丝缝儿都难窥。而往日惯会对杨沂中喊打喊杀的朝臣们也都于此事上奇异地保持了缄默。落井下石自是不敢的,毕竟谁也没底气打包票自己也有大半夜闯进官家寝宫冒犯天威,还能全手全脚竖着出来的本事。劝和却也没人去试,且不说正经文官没几个愿意干这种跌份儿的事,便是公认的身段柔软的伶俐人万俟元忠也不得不承认,官家那几日只要开口说话,出来的言语便好听到让人宁愿他老人家没长嘴。

  如今天子他气头过了,不要说什么连影子都看不到的“秋后算账”了,做君主的竟还亲自回过头帮自家臣子收拾首尾!说句不客气的,几位忙里忙外吃够夹边气的宰执可是连天子一句安抚都没捞着呢!

  “……那杨正甫何德何能,竟得圣眷如此!”

  估摸着隔壁的茶围散了快有一炷香,那位“何德何能”的御前统制官兼提举皇城司的杨正甫本人方遣了随从绕出屏风结账。天地良心,今日他还真不是为着某些公干或私心专程跑来听的墙角,而隔壁飘来的连屏风都挡不住的满满酸气,也难得会让他感到如此刺鼻。

  这家正店的店主约略也是个活泛能识人的,随从带回一份随赠的精致果点,并一张制作得十分花哨的宣传单——这是如今东京城里时兴的新风潮,用心些的店家还会在背面拽些诗词或干脆写点儿故事。手里的这份载了个颇有些民俗野趣的市井传说,一看便像是赵玖会喜欢的那种,杨沂中刚记诵了个大概又猛然止住,再瞥那纸上的缠枝芍药花边只觉俗气得刺眼,因为他突然想起,如今的他已经没资格同赵玖耍弄这些小意讨好的心思了。

  在这场自上而下几乎吹打了京都所有人的波风里,杨沂中成了唯一那块置身于波涛深处却岿然不动的磐石,明面上的为难与申饬都不曾有,更不必提外调或解职。在旁人眼中,他依然是那个圣眷正隆的令朝臣又畏又嫉的天子心腹,惟有他本人知晓,往日赵官家与赵玖之间那道名为杨沂中的泾渭分明的界线,已自那天起被彻底地抹去了。敲打鞭策,平抑约束,施恩笼络,这些由帝王心术凝结成的名为“手段”的东西如今已被证明并非真的不可在他的身上施展,从前赵玖没有如此做的唯一理由只是不愿委屈了心。

  杨沂中忽然想再饮一盅酒。

  他于国破家亡的举目无望中求得了一位圣天子,其赐予的奇迹与恩遇早已是他区区一个杨沂中倾其万死所不能相酬,而更多的那些柔软的、多情的、厚昵的、于无人知晓的无数个秘密里尽倾心曲的嗔怨爱语,这本就是仙灵额外馈赠的过甚垂青,如今从不值得的人身上尽数收回,亦无可抱怨。莫说抱怨,即便是午夜梦回的怅痛不舍都可说是种罪孽和亵渎。

  

  

  中秋将近,赵官家欲于岳台设祭酬飨卫国英魂。大祭前夜,官家独召杨沂中入见,向他支取一枚铜钱。这是二人自那次争吵以来唯一的一次堪称私密的对谈。

  “怎么了?”

  见杨沂中迟迟未将铜币交付出来,赵玖略显不耐地自御案上抬头,望见了摇曳的烛火下自家御前统制官苍白得过分的脸。他捧着那只颜色已经泛旧的小小荷包,像捧着一只脆弱的雏鸟。

  “……只余下四枚了。”杨沂中哑声道,“官家当真要支吗?”

  这句发问似曾相识,奇异的亲切感令赵玖几乎要微笑起来,但那笑意很快消散了,化作一声极轻微的叹息。

  “你这人总是这样别扭。天子终需担当天子事,我还以为你留我时已经想明白了这个。”

  

  

  那是个天空极为高远深邃的秋日,岳台之上,万丈青练如洗。

  在人间万姓的仰视中,礼官的高声唱诵中,赵玖头戴冕旒,肩负日月,于岳台拾级而上。在他身前是林立的黑色牌位,身后是香烛升腾的白色烟火,他立身于其间,恰似天道与人心交汇的某种隐喻与注脚。

  杨沂中久久注视着那个身影,直到天光刺痛双眼,高悬的耀目秋日令他再无法逼视。

  他误坠红尘的精灵终于成为了真正的帝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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