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沂玖】九铜板一个的赵官家(8)

  *设定及前篇见这里↓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落日横照大河,将自九天落下的黄河水烧成一片流淌的火。岳飞勒马眺望片刻,方引马上堤,堤下三军待发,堤上龙旗翻飞,彼处赵官家的身影几乎同漫天红霞融作了一处。

  这段路长不过数十步,对这位数年间已是平南征北转战千里的百胜名将几乎不值一提,唯独此刻,一股教人战栗的激越令他向前迈进的每一步都变得益发慎重。怀中那张已彻底确证了金国三太子暴亡消息的军报尚沁着传讯官的汗渍,岳飞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时代历史的盛大一页即将被前方之人亲手翻开,而隔着眼前流火千里的长河,他甚至能嗅到黄河对岸故乡泥土的芬芳。

  天子身上依旧罩了件宽大得几可覆面的斗篷,直等到岳飞行至近前,方才由侍立在旁的杨沂中亲手将那斗篷解下,露出底下穿戴齐整的一身戎装,以及身上成片的醒目癍疮,衬着赵玖苍白的面色,夕阳映照之下,恍如遍染于天子面上手上的深浓血污。

  建炎天子的这身经年不愈的痼疾,虽有宫中朝中遍访名医却始终不得医治之法,反倒有愈积愈重的趋势。如今战机已至,赵官家率军亲征已是势在必行之事,但官家身上的病象却愈见不祥。岳飞胸中昂扬之意一时转忧,有一个他极不喜欢的想法渐渐在脑海中浮出:对整个大宋而言,这场战事倘若有个万一,或许还有机会韬光养晦以图后效;但对他们这些随建炎天子一路走到今天的心腹重臣而言,若要复河山以酬知己,恐怕唯有毕其功于此一役。

  然而,罹患天下间仅见的奇症的赵官家本人却又似乎是天下间唯一不甚在乎此事的人。就连眼下,官家也只是神色慨然地多看了一会儿那满江赤水,才转向眼前的岳飞,摁下了他要行礼的手。

  “鹏举之心朕都知晓。但在临别之前,朕也私心有一样物什想托付于将军。”

  身侧的杨沂中闻言微动,赵玖未作理会,只是继续从容言道:“此物是朕自建炎初携带至今的,彼时朕还称不上是什么体面人君,不过是条被吓破了胆、只顾逃命的丧家犬罢了,至于后来的明道宫落井故事你们大约也都晓得,但也有你们不晓得的,譬如做人君与做狗的分野,当年说不得也只系在明道宫道祖座前的几枚铜币上而已。”

  说到此处,不等岳飞出言劝解,官家已故意扬声唤道,“——正甫,这样东西你还替朕收在身上吧?”

  杨沂中从赵官家刚开口时便显得极为紧张,中间神色几度变幻,直到赵玖当着岳飞的面明确向他讨要此物,脸色才最终转白,望见岳飞眉头微蹙的探究神色,又见赵玖投来的平静目光,终究默然垂首,自怀里摸出了一枚颜色已经颇旧的建炎通宝。

  见到此物,再联系方才赵玖的言语,岳飞自然以为,这是当年为了要战要逃踌躇不定的赵官家,曾借此物于道祖跟前问天买卦的意思了。又见素来妥当的杨沂中如此神色,虽然并不觉得如今的赵官家还会轻率到这个地步,仍是拱手直谏道:“官家,军国重事万不可依玄虚而定,便是要论神佛,此番完颜讹里朵意外身死,已然是神佛之心的明证了。甚至于当年之事,若非官家先有家国之念在前,又焉能为一铜币所制?”

  而钱币交割得不情不愿的杨沂中听到这话则几乎是立刻退身附议:“臣以为岳都统所言极是。”

  赵玖手底摸了个空,一怔之后不由失笑,又慢慢恢复了严肃神色:“朕倒并未指望过什么神佛之心。有宋一朝,历代皇帝修宫斋醮、设玉堂祭青词,靡费何止万万,倘若那些金漆的泥塑木胎果然有心,又何至于会有靖康之事呢?非要说神佛之心,《杂宝藏经》里却有个典故——也不一定是这个出处,左右是你们听,错了也不妨事——一人为虎豹追逐坠入井中,偏井底毒蛇盘桓,他拽住藤蔓才侥幸得生,抬头却见藤蔓为野兽啃食将尽,当此必死之地,其人却窥见藤叶上一滴蜜露鲜甜欲滴,于是此人忘却死地,只一心一意去饮啜那滴蜜露。

  “这便是神佛之心了,他们安坐井外,冷眼观世人蹈于死境而沉醉于短短数十载光阴中一刹的梦幻泡影,又如何会愿意为稍解必死之人的苦厄,甘愿放下长生自在,重入这一方无望之枯井呢?”

  岳飞听得越发皱眉不止,但见一旁的杨沂中不知为何彻底失了言语,只好独自再劝:“臣亦曾有此天地逆旅之思,沧海蜉蝣之叹,但微渺之事终归微渺,而官家所心系两河翘首相盼之父老,确在眼前。”

  “也是,大战在即倒跑来谈玄谈禅,是朕不合时宜,倒教鹏举不安了。”赵玖从善如流,从杨沂中手里接过了那枚他终于肯舍了的铜币,转向岳飞时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一时恻然。

  “神佛虽无此心,但我神州数千年来几度浮沉,又何尝少过应时而出的英雄呢?屈己存道,贬身救世,将原本可以不老于江河日月的浩然之气凝成血肉之躯,甘愿投入那井中暂解生灵所受涂炭之苦。但纵然如此,其人或蹉跎于老病,或不假于天年,或为阴私鄙恶所害终不得见昭昭天日……能遂志者也不过寥寥而已。朕时常会忍不住想,彼时彼刻,他们又曾是如何看待这一方枯井的?”

  听闻此言,岳飞忽有所感,冥冥中似乎有万千种思绪并狐疑齐齐涌来,却又无处说起,许久方才慢慢地道:“见生民挣扎于井中,若视之为刍狗纸马,自可袖手于外;若视之为手足同胞,则唯有奋身于内,本就是无想可想之事而已。”

  “……岳鹏举啊。”

  赵玖倏而长叹,吟出这个名字的语气像吟着一曲长歌。岳飞同自己的君王无声相对,只觉其目光深挚,却又不止是望着他,更像是透过他眺向了更远的某处,某座沉默而永恒、或将不老于日月江河的巍峨山岳。

  正待他感到惶惑时,那枚铜币也被放入了他的手心。

  “今日一别,河北之干系尽皆交付卿手,一应军略大事均可自决,朕再不过问的。唯有一件事,倘若遇到人力算计已穷,不得不将胜负委于天时的境地,鹏举当记得这枚钱。也不必为朕的病症忧虑,它们也只是些许无想可想之事罢了,须做须想的,只是重整山河、一雪靖康耻!”

  落于掌中的东西轻盈得过头,又沉重得不可思议。待岳飞再抬头时,赵官家已然打马去远。而方欲跟上的杨沂中却不知因何又下马回身,颇有些踌躇地望着眼前的岳飞,似乎有什么言语想说却又不好说。

  岳飞自是惊讶。因着杨沂中行走御前伺察百僚、兼负督察军纪的重任,身份本就敏感,而自打建炎七年官家在远征西夏后大病过那一场,他为天子压制朝野内外异见者的作风也越显酷烈。故而此人主战之态尽管极坚,私德亦不差,二人私下里却素无交际。

  当然,这里面其实还有一个更加无理的缘故,尽管这位手狠面冷的杨统制值得旁人忌惮的理由足可用驴车拉,岳飞却有种古怪的感觉:对方似乎倒更加畏避自己一些。

  岳飞未作催促,只是静静等候。但杨沂中终究一语未发,却是极为郑重地朝眼前之人深深一礼,随即飞身上马,追随官家的背影向西而去了。

  

  

  在太原城中渡过的上元节,是赵玖在人间的第九个上元节。此时此日,这座曾为大宋二十万军士血战埋骨之地的天下第一坚城,也终于在沦陷十载有余后重归宋境。

  眼前明月正好,月下高挂着韩良臣亲笔所写的节日贺语的热气球很好,开了禁的军营中隐隐可闻的笑语声与箫笛声很好,至于面前案上正由杨沂中亲手布下的热腾腾的驴肉火烧并那盏甜酒,也让人觉得很好。

  觉得很好的赵官家便也合群地捻了一只火烧,捧在手里慢慢地嚼。他如今已经不是很能饮食,味觉、知觉都在一点点钝下去,夜里也几乎无法安睡,只要闭上眼魂魄便会被冰冷的血海淹没,唯有杨沂中整夜整夜地驻守在床前才能稍稍为他划出片刻的安宁,可杨沂中又何尝是铁打的?

  伐金之战开启至今短短四月,赵玖已经感觉到自己寄居于这具躯壳里的灵魂正在迅速地枯萎。

  “官家依旧不打算回銮吗?”

  迎着发问,赵玖只将装火烧的箩筐朝身边又递了一递:“吕相公此来一路奔波,需再用一点才好。这是今日炊事营弄出的新花样,本来朕还想亲手帮个厨聊表慰军的心意,但身上这症候到底看着险恶,做出来大家吃着怕也不爽利。”

  虽被明明白白打了岔,赵官家的卖惨兼示弱也毫不含蓄婉转,但吕颐浩气罢之后终是不忍,果然还是拿起一个饼子吃了。

  “其实,吕相公该是眼下最知朕心意的人才对。若不是恐时不我待,相公自己又何以强拖病体匆匆来见朕?”

  “那官家可曾想过,决战在即,倘若君主于军中病亡,又将如何败坏全军士气乃至东京局势?”吕颐浩冷然而对,言语直白得让为他奉酒的杨沂中手里亦是一顿。

  但赵玖神色依旧如常,见话已说开,反倒越发不加掩饰:“朕知道相公之意。朕也知道这些年里里外外都有什么传闻,不外乎朕这身宿疾是逼凌父兄不敬宗庙自作孽的恶果,如今又果然到了无法可想的境地,便是如相公这般要强的心性也不免替朕认了命。

  “朕还知道相公执意以强横姿态将朕赶回去换自己顶在这里,除了豁出性命替朕与众将帅揽责,以便在朕万一身故后保下北伐的基底,也是有心让朕尽早回东京病急乱投医一下,哪怕就做个诚心悔过的孝悌样子,说不定就能换老天爷网开一面呢?毕竟若要眼睁睁看着朕病死在眼前,相公不忍得。”

  听到此处,这位素来刚硬尤胜金石的宰执竟也再忍耐不住,掩面别过头去了。

  “可朕不能投这个医。靖康中之事历历在目,便是眼下这座太原城,寸寸土地便是寸寸军民血,彼时未见有报应,教他们住几日宫观却有了报应,这天下间的万万生民何至于被看得这样贱呢!”

  “陛下既知自己身负万民之重,为何就不能再惜身一些!”吕相公这一声几乎就是悲泣了。

  原本借着杨沂中的搀扶,赵玖正欲近前去安抚一下被自己弄哭的宰执,此时也是一怔,却是苦笑着低声道:“一人登高一呼,千万人粉身碎骨,这些人又何以如此不惜身呢?便是相公自己,又何尝真正惜身过?将这些人的不惜身视作寻常,安心换得一己之功业……朕来到这里,不是为做这样的天子的。

  “……当然,眼下也没到那份上,撑到与金人见个分晓总还是可以的。至于死生之事终究没有定数,等此战功成,朕偿完生民之愿,说不定这身病症也就好了。”

  赵玖轻轻摁住杨沂中突然颤抖起来的臂膊,又从案上执起了一只酒盏。

  “还有帐中的几位也是,都不必来劝朕了。建炎十载砥砺同心,是诸君信朕,往后平定海内重开太平,朕愿信诸君。与金人的决战就在眼前了,朕便聊用这一盏浊酒以祝吧:愿此役过后,军民俱能从容归乡;愿今春能得好雨,保我两河春耕顺利;愿月长圆,人常在,千里同风共享一轮婵娟。”

  一干帅臣从帐内蹩出,双目俱是通红,待赵官家将他们一一扫过,又将目光最终落定在杨沂中这里时,对方亦像是早有所感,此时眼中竟已浮出哀求。

  “最后一次了,正甫,再容朕一回吧。”赵玖极低极低地轻声道。

  一枚小小的铜币于无人处悄然落入酒盏,又于天子撒酒于地时飘散无踪。杨沂中怀中的那枚荷包里,如今只剩下最后一枚铜币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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